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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憶秦娥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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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人的膝蓋不值錢。

這句話是也是王授文在酒桌子上,放浪形骸,胡言亂語出來的。王疏月一直覺得,父親這個讀書人,身上總矛盾著一種世俗的透徹。

他甚至還拿著筷子敲著酒碗,跟王疏月明明白白地解釋過這句話。

那會兒他有七分醉,紅著臉,鼓著腮幫子。像一只精明的老猴兒。

“滿清朝廷的那些人啊,他們自卑得很,為什麽呢?因為他們沒文化。他們折騰頂天了,也只會為自己開解一句,哦,我們祖輩們是馬上打下來的天下。天下的確是拿給他們打下來了,然後要面對的就是我們這些人,整天個之乎者也,者也知乎,說得他們一楞一楞的,自然就怯了。所以,他們就四處逼著漢人們給他們下跪,好像只要漢人跪著,他們就能挺直腰桿一樣。”

王授文說這話的時候,王疏月的母親總是在旁溫柔地笑著,給他布菜,添酒。

她這一生愛的,其實就是王授文偶爾失了分寸露出來的,這樣為數不多的一面。

“所以,月兒,爹和娘要讓你去修臥雲精舍的書,不是我們做父母的狠心,那些東西有多好,你以後明白過來就會知道爹娘的苦心。”

說完,他又覺得還是沒有說透,心裏不爽快,飲一口酒又道:“月兒啊,他們那些莽子,看著咱們老祖宗的東西,那是又恨,又愛。你以後嫁給了旗人,他們讓你跪,你就跪,沒什麽大不了的,那些蠻子都是這樣,又恨,又愛,就是不敢認心底下的那份尊重。他們不認算了,你自己認就好。”

這話對不對,王疏月不知道。

但至今為止,至少皇帝應該是很恨她。賀臨呢,之前有點,現在……估計恨死了她吧。

想著,她揉了揉發酸的眼睛。

賀臨被押豐臺大營之前,她因為母親的喪事,沒有能與他見上一面,有些話想說,但是沒有機會。不過即使此生也許都不覆再相見,王疏月還是不想和賀臨就這樣誤會一輩子。

好一點的緣分啊,始終淺薄得像一片風雨中的蟬翼。

厚實的東西,始終是俗世裏的味道。大雨沖刷泥土地時的味道,妖精勾走書生時候味道,還有女人的魂歸來,陰狠地吞噬人夢境時的味道……頂嚇人,卻又香艷誘人,引人破戒。

宮門上在下鑰了。

太監們的聲音傳來:“下錢糧勒——出宮的大人們,腳程穩快些嘞——”

主子們蓋被和眼,白日裏的規矩從奴才們身上卸下,春夜中幹燥的紫禁城在無數年輕的春夢裏泛出一絲潮意。

跪到這個時候,王疏月有些後悔自己和皇帝鬥得這場氣。

哪怕她覺得自己沒有錯,但最後受罪得還是她自己,皇帝也許頂多覺得自己吃了個癟,也不可能為她一個奴才輾轉,這會兒不知道抱著哪塊軟玉睡熟了。

所以,她竟又要坑自己在這裏跪整整一個晚上?

王疏月有些不甘心地撐起酸疼的脖,望向合了門的南書房。

有些屋子是因人而生的,那人在的時候,那處就是萬眾矚目之地,那人拂袖一走,就只剩下一抔冷光。

之於皇帝,南書房便是這樣地方。

夜裏下鎖後,沒有人當值,連門前的那顆酸棗樹都像一從鬼影,風細細地搖搖動著枝幹,門戶上的糊窗著也被吹得沙沙作響。

炭火燈火都沒了。別說啊,在這樣冷清的地方,還真有些想家啊。

王疏月吸了吸鼻子,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衣裳。

起更的時候,日精門那邊突然傳來了動靜。

不一會兒,日精門竟請內務府的鑰匙了。

照理來說宮中下鎖之後,若請不出內務府的鑰匙,任憑你是皇子或是王爺,都進不來。除非有緊要之事,比如頂要緊的軍情。但那也得在外面遞帖子,來往傳遞,耗上好一大把時間。

王疏月正跪在南書房外面。

一旁就是月華門。她正在想是出了什麽事。卻見張得通親自提著燈籠,引著一眾人從日精門一路往月華門疾行。厚底鞋與宮道摩擦出沙沙沙的聲音,聽起來很像戲裏頭的搓步。

月華門後面就是養心殿。

王疏月回頭望去,見養心殿已經點起燈,光烘在宮墻後面,照亮了西邊漆黑的天幕。

張得通這些人急匆匆地穿過月華門。落在後面的何慶倒是看到了王疏月。他見張得通沒有顧自己,忙抽了幾步過來,撐著王疏月站起來,直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道:“姑娘快起來,現在啊……犟不得。”

王疏月借著他的力站起來,彎腰拍著下擺的灰塵,擡頭又見何慶一臉的焦惶恐。

“出什麽事了。”

何慶不安地搓著手:“現在還說不好,但恐怕是個大事。奴才不能跟姑娘在這裏耗著了。”

說著,他看了一眼天,又緊著道:“這會讓姑娘走動不得,也不好再回二所,這樣,您上日精門旁得廡房裏去歇一歇,沒多少會兒子,天就要亮了。”

他不說明白,自然有他的道理。

王疏月沒有再追問,她知道茲事體大,還是聽他的安排好,於是應聲轉身往日精門去。

誰知,沒走幾步,何慶又回她追來道:“王姑娘,奴才問您一嘴,姑娘從前得過豆癥麽。”

“痘癥,是說天……”

“欸,對對對,就是那惡東西。”

“順寧二十八年,那年南方鬧痘癥鬧得很厲害。我是那時候出的痘,就在臥雲精舍裏養的。”

何慶忙道:“姑娘是有大福氣的人,奴才曉得了。”

說完,又匆匆追張得通他們去了。

這一來。

即便他什麽也不說,王疏月也能猜全。

回想一陣,皇帝這幾日身上是不爽快,將才他寫字的時候,半挽起的袖口處,也確實有幾處紅點,但怎麽會是那要命玩樣兒。

現在想想,父親那句判語下得真是犀利劃骨,“煞氣太重,恐壽不好。”

這叫什麽,天道好輪回,報應不爽嗎?

王疏月走了幾步,又回頭望向身後的月華門。

暖光搖曳。人心硬不起來。一段時間相處下來,他這個人吧,雖然狠,但也算是個好皇帝。

所以她好像……也不太允許自己這樣去想他。

在清朝入關後的二十年中。天花如同一種詛咒,一直縈繞在滿清皇族的頭頂。

人人談痘變色。

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先祖都生活在北方草原,從前並沒有人得過天花,對這種疫癥毫無抵抗之力。以至於先帝爺即位初年,就有好幾個皇嗣死於天花。

所以,雖然先帝一生有近二十位皇子,但最後長成的卻只有不到十位。

後來,十二皇子的額娘陳氏,也死於天花。其宮中伺候的宮女和太監,也因此死了近大半。

據說,陳氏得病期間,先帝爺不惜帶著自己的母親,皇子,公主,後妃出宮往承德避痘。直到陳氏死了半月之後才回來。十二那時候還很小,回來後見了母親的棺槨嚇呆了,也不知道哭。皇帝氣得罵他是不忠不孝之子。

賀龐就在後面掐十二背脊上的肉,硬生生地在靈前把十二給掐哭了。

怎麽說呢。皇帝在陳氏死後,把她從一個貴人直接擡到了貴妃的位置上。

死後極盡哀榮,甚至讓賀龐與十二一道成服。皇帝希望所有的人都為自己的這個妃子痛哭。但說白了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。

這算是一種遺棄吧。冷靜,理所當然,甚至不需要承擔任何指責的遺棄。

天花對滿清皇族來說,就意味著遺棄。就連對皇帝也許也是一樣的。

王疏月的思緒就這樣散遠開來。

迎著晚風繼續往日精門走。她還是覺得有些恍惚。

天皇貴胄,等閑斷人生死的賀龐,現在應該仍然道貌岸然地躺在榻上,他那種人,一板一眼,一定不會流露出一點點情緒來。

可是,他會怕嗎?

***

次日,原本是叫起的時候。

王授文端著頂戴跨進南書房。

天下了雨,來往的辦差的宮人撐著傘結伴而行,濕漉漉地面被或輕軟或厚實的鞋子底踩地“劈啪”作響。宮墻下的青苔仿佛一夜之間全部活了過來,被雨潤得油綠鮮亮。細密的雨簾子掛在窗戶外頭,風一吹,竟冷得底下站班的人打寒顫子。

小太監在門外收了傘,曾尚平便迎了上來。

“想大人已經聽過宮門上的話了吧。”

王授文點著頭,但是並沒有應他的話,下意識地把眼神投到了書架後面。曾尚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反應過來他找王疏月,忙道:“大人尋王姑娘吧,將才內務府的公公把她喚去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王授文心神不定,正不安地正頂戴。

程英也從外面跨了進來。

“天一下就變了啊。”

一語雙關。說得有些嚇人。

王授文回頭看向他,“聽什麽消息?”

程英道:“不算消息,我就在宮門上問了一嘴圖善。張孝儒比我們都進來地早,這會兒老祖宗在壽康宮見他。”

王授文一巴掌拍在書案上:“都說他是個記舊主的老頑固,我看他就是個亂臣!不對,是糊塗蛋,他以為出了這個事,廢太子就能被放出來做儲……嘿!”

他把話收住。一屁股坐在書案前。

程英道:“王老,不是說這個的時候。”

王授文搖頭一笑:“對,現在說什麽都不對,程老,咱們搬尊觀世音進來,跪著念佛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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